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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墨莉: 枇杷是棵女人树

发布日期:2018-12-04      阅读数:1973 次

                                                                                   一

      提到枇杷,我有一件很惭愧的事情是,直到上大学,还一直没有完全搞清楚枇杷琵琶到底是怎样的两样东西,甚至到了工作走上讲台,写字碰到这两个词,还混淆过闹了几次笑话。

        小时候生活在苏北小镇,虽是七八十年代,但是吃饱是没问题的,只是吃水果还是奢侈的事情。记得天气清朗的中午,父亲经常在午睡以后很有心情地削水果分享给我这个最小的女儿……(停十五秒!提起这个怎么突然热泪!)

       父亲的水果刀下,最经常的水果是黄瓜”“番茄”“萝卜莴笋,生吃胡萝卜山芋当水果,是极少极少的。只有到了盛夏,桃子成熟了,西瓜成熟了,才吃到几次真正的水果,吃这些真正的水果时候,那一定是全家围拢在一起,大快朵颐的。

       那时候就根本没见过枇杷!母亲是苏州人,她说起过她小时候吃过的“bipa”,因为我对之一无所知,所以只是一个音节。

       那时候文化生活也是有的,广播小说,每周一歌,露天电影,杂志报刊,还有父亲从我初中开始,坚持给我订阅到高二的《少年科学》《少年文艺》,这是那个年代优越于很多同龄人的我的享受。

        但是,没有音乐美术这一类艺术资源,所见过和摸过的乐器,也就是去外婆家,触摸过舅舅的手风琴和口琴,其他的比如笛子二胡,也都是远远看见过文艺宣传队的台上表演,至于钢琴小提琴之类的洋玩意,是一直到80年代中期家里有了电视才见到的。

         所以也没见过,琵琶 但是记忆里一次去苏州外婆家,在外婆家那条幽深弯曲我总是走迷路的唐将军弄里,传来隔壁院落人家弹唱的评弹,外婆停在窗口一边听一边说,唱的倒是蛮好,就是“pipa”有点忒版(差一点)。那时候琵琶,对于我也只是一个音节。

         总之妈妈想念苏州水果时候嘟哝的音节,和苏州外婆听评弹时候嘟哝的这个音节,都让我从小就把“pipa”和苏州联系在了一起。只是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两个词汇究竟是怎样的具象,所以后来就是写出犹抱枇杷半遮面这样的句子,其时也是一点错觉感都不会产生的。

 

         明朝文人沈石田有一次收到友人送来的一盒礼物,并附有一信。信中说:敬奉琵琶,望祈笑纳。他打开盒子一看,却是一盒新鲜枇杷。沈石田不禁失笑,回信给友人说: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友人见信,便作了一首打油诗自讽: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怨当年识字差。若是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那天读到这个故事,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混淆这两个词汇,也成了千古佳话。然而,细一想来,我不是不识字,而是年少时候真的没有机会感知,这两个概念的具体滋味。没有机会认知,甜美的生活和雅致的艺术。

        后来看见小学中学的音乐课有课本,课本上就有中外各类乐器图片,就猜想编教材的专家老师,应该也是我们那个时代艺术教育上受过憋屈的一代人吧,我们欠缺的,就总想着补给下一代。

 

                                                                                                

         因为根本就对之没有知觉,所以枇杷也一直没有在我脑海里实实在在存在过。忽然注意到枇杷,还是结婚生孩子住进婆家的那个江南农家庭院里的时候。

         只记得有一年初夏,孩子二三岁的样子,婆婆忽然指着门前水泥场下柿子树边上的一株杆细叶大的树木说:今年bibo结果子了。

         走近细看,果然,在最高处,宽大的叶子遮住的地方,有几粒金灿灿的果子微微晃动。当然,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早知道枇杷不是那琵琶了。

         婆婆走过去采了下来,五六粒。在我和她孙子面前晃了一下,却举手递给了回娘家的孩子姑姑。说是,果树第一次挂果,要给行远的客人吃,这样果子以后才会越结越多。这个江南农家的习俗我是知道的,婆婆家桃子,梨子,柿子,桔子,新树第一年的第一个果子都是要给别人吃的。

         在婆婆有意无意的一句解释里,我看见孩子姑姑接到手上美滋滋的眼神和一口下去酸酸爽的表情,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个农家小楼,前庭后院的这些花木果树,是我的,在这里长大生活了20年的孩子姑妈,已经只是这个庭院的客人。

         古人把女人出嫁,称之,这个,是归来,是回归,是归顺……这么多的含义,就在那一瞬间,忽然闪亮地掉进我的心空。那间可以与父亲分享萝卜当水果的三楼小屋,原来只是女儿暂时寄宿的空中楼阁,眼面前脚底下这方泥土和院落,才真正是我的归属。

         这也是第一次看见枇杷长在树上的样子,也是第一次仔细注意了一下长她的树木的样子。枇杷树身姿矮壮,干短枝长,枝丫繁多,叶子宽肥,遮阳蔽日,静默洒脱。

          婆婆一脸神奇地跟我们叙述,家门口本来是没有枇杷树的,估计是小鸟衔来的果核,就掉在我妊娠总是去呕吐的那个泥坑里,于是儿子出生的那年,那里出了一棵枇杷树。

          婆婆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她发现了这棵树苗之后只是小心护卫,一直没有喧哗,一直等到孙子健壮地满庭满院子乱窜,一直等到枇杷树亭亭而立,结出了果子,才指着这棵场下的绿树告诉我们。不知道婆婆是怎么想这棵枇杷树的,把它当做了家里新添的儿媳还是子孙,但她的一番叙述却叫我从心里和这棵枇杷格外的亲热起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和一棵树,有了默契,有了一份依存的牵挂。

         这以后,黄昏赶回家或者是周末不上班的时候,就会走到枇杷跟前,带着儿子在树下转圈,乡下有很多树,儿子呆在这棵枇杷的树下的时间总是最多。枇杷树是冬天也不落叶的,一年四季,披挂一身暗绿,每一片叶子都宽厚如江南农家女操劳的手掌。

         婆婆是个地道的江南农妇,勤劳能干勤俭持家。她一直给我营造一个印象,夏天到秋天这段时间是不需要花钱买水果吃的。乡下自家家前屋后的瓜果,吃起来就没完的,五月份开始半年多时间里:早桃,枇杷,樱桃,青梨,晚桃,甜瓜,枣儿,柿子,桔子,柚子,还有嫩菱……哪里还有把黄瓜萝卜当水果啃的道理。

         每一年入夏,婆婆就骑着三轮车给我们送那棵树上的枇杷,这成了我嫁进江南农家的一份骄傲。孩子吃够了,我就带到单位,分给同事们吃。一时间办公室的同事们都放下手上的杂事,头碰头地围着一篮金灿灿的枇杷眼睛亮灿灿地开始一份农家乐 这份灿灿的热闹,似乎给大家伙一刹那美好生活乐淘淘的享受。      
  

        这棵枇杷肉薄籽多,大家闹哄哄地吃一气,其实没吃到多少肉,倒是吃出了一堆滑润溜圆乌亮的枇杷籽,顺手扔进门前花园几粒。没想到,第二年出了好几棵小树苗。

        惊讶惊喜,对着几棵新苗,好几天唏嘘盘桓,枇杷树如此的生命气息,就难怪江南人家,对她的喜爱了,家前屋后,无需刻意栽培费心侍弄,她会那么不经意地不请自来,择地安生,结果落籽,生生不息,给农家一种自有神明安排的金玉良缘的感觉。

        后来搬新居,婆婆让我们搬了一棵老家门口新出的一棵枇杷树种到新居的西墙边。搬种的时候就已经一人高了,种下第二年就结了果。只是没来得及采摘就被小区的孩子偷吃了,核子就扔在树底下。第二年立刻就又出了很多小苗。枇杷的小苗还没长枝干,就伸出两只手掌一样的叶片,贴在草皮里。于是隔壁人家就大呼小叫地过来挖,几年下来,小区里似乎走到哪都能看见半大不小高矮不一的枇杷树,每一次车子转过去看见,心里都要忍不住骄傲一把,哦,咱家的枇杷崽子们。

         枇杷果多籽,枇杷籽,适应能力很强,温暖潮湿的江南,她子子代代,停不下来的样子,总让我觉得,枇杷树,应该是棵,女人树。

         有意思的是,琵琶,也是一种,女人的乐器。

 

                                                                                                    

          文学上最有名的的一棵枇杷树,是长在明朝文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的。他在这篇文章里回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性,已经故去的,祖母母亲和第一位妻子,结束全文前,留下最后一句,单独成段: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却余味无穷,叫每一个读者,从此心上都长出了这么一棵,枇杷树。这棵枇杷树,无疑,也是女人树。

         这篇《项脊轩志》的全文并非一时之作。他18岁时候写完《项脊轩志》中的前面部分,借以怀念故去的祖母和母亲。后面一部分是为妻子写的。记录后五年,娶了魏氏,婚后的一段甜蜜生活,以及再六年时间里发生的变故,魏氏去世自己凄惶悲伤无心学业的生活境遇。所以文末那棵亭亭玉立却十分孤单的枇杷树,毋庸置疑乃睹物思人。归有光笔下的这棵枇杷树,就是一棵,女子归嫁,落地生根的女人树。     

         归有光的这个第一任妻子魏氏,是他母亲生前为他选的,两人琴瑟和鸣,相伴四年多,生育了一子一女,在女儿四岁,儿子才几个月大时去世了……在我了解了枇杷树的生长特性,体验过农家庭院里的一棵枇杷树之后,再读此段,不仅浮想联翩:

        妻子临死之年亲手所植,有多少妻子的情义和寓意。

        悼念亡妻抒写这棵果树,有多少作者的情义和寓意。

        归有光是苏州昆山人,江南有那么多树种,归有光的妻子,为何临死之前要留下一棵枇杷树?江南人家庭院里杂花生树草木繁华,归有光怎么就偏选一棵枇杷树种进他怀念的文章里?

       枇杷树,在归有光的心里,也是一棵,随遇而安,生生不息的女人树吗?家有女人,子孙万代;庭植枇杷,枝繁叶茂。在归有光那段科举考试屡试不第的岁月里,这棵江南庭院里意味深长的女人树,给了他多少生活的趣味和美好生命的动力,只有归有光自己,最清楚。

       其实江南文人对枇杷是很喜爱的,画枇杷的古画很多。金农,沈周,齐白石,吴昌硕,都有不少枇杷画。但多画枇杷果。翻找归有光之前,唐诗宋词里的枇杷,发现枇杷也是很受诗人青睐的,但是他们的诗文也大多对准枇杷果  

       苏轼就不止一首诗歌提及枇杷果

       比如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

       比如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

       比如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

       从最外感的色彩,到感官的味觉,再到心觉为乡人,苏轼对枇杷的感受是极有层次的。只是,苏轼在不同的诗歌里,对枇杷的称呼有不同。因为枇杷,别名:芦橘、金丸、芦枝。苏轼只是根据自己身之所在,或者所在之心境,而采用不同的字节来指代枇杷这个事物罢了。然而还是感觉,苏轼写的枇杷还是没有他写西湖,写月亮,写赤壁,写孤鸿写得好,枇杷写得好的人,还是,明代苏州人,归有光,因为,他不是写枇杷果,他是写枇杷树,他写出了一棵,女人树。

        所以,可以背诵苏轼太多的诗句,却没有多少人记住苏轼诗歌里的枇杷。很多人都记得苏轼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却并不太记得,前两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不是苏轼的文笔不如归有光,也不是苏轼的感知力比归有光差,实在是因为,苏轼动荡漂泊的一生,他到过江南却只是,路过江南。并没有在江南的庭院里过过安定的岁月,他没有机会认知枇杷的四季和一生,他更没有机会体悟,普通人家小院子,妻女安顺,子孙盘膝的安逸和美满。

        认字是简单的,认识一个概念,也是容易的,但是,把一个概念认知到了情怀的位置,认进了你的人生美学,就需要岁月的浸润了。

     还读到一首唐代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于今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薛涛,是唐代蜀中四大女才子之一。无论她有多少传说,我读此诗,还是被枇杷花里闭门户这个意境吸引了,这让我深信,枇杷深院,闭门书写,就是薛涛的女人气质。女人,即便你有再高远的心气和智慧,都要有一份静谧,才能完美,你一生的姿态。

        大自然创造了万物,人类创制了语言概念。对一个概念的认知,也是你心里的一棵,永远生长着的,可以开花的树。(作者系张家港市崇真中学老师)


                                   此文刊于《东渡》2018年第2期(总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