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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故园》白小云

发布日期:2015-11-24      阅读数:3501 次

南京  白小云

 

寂寞里有声音

 

      红色鹅卵石组成的小路,用它狭细弯曲的姿态,把人引向园子的内部。到了石子路的尽头,人们会猛然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与想象很不相同。在园子的外面,你只看见一些稀疏的树木,树木丛中有一堵大理石作成的墙,墙上刻有“沁园”二字,这两个字简单到没有涂上金色或者红色,笔画的低凹处裸露出石头的粗糙肌肤,树木与名字的简陋绝对不能引发人们对园子内部的想象。放弃了完美的人,失落信步而走的人,对大学生活失望而后又重新有了希望的人,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步随神游地走进来,进来了,就把脚步停留于此,久久不愿出去。

      其实园子里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水上有卧着的莲花,莲花上头有高高拱起的石桥,石桥边上低垂着几株老柳,水面上有个形状不规则的亭子,有江南水乡的味道,但并没有江南园林的精华,这样的景点摆放,在江南随处可见。可是这里有独特的声音,声音不用预设,无法摆放,只是飘来荡去,隐隐约约,进入那些进入园子的人耳里。

      水弯曲着绕了半圈,但终究是有尽头的,所以不会流动,不会流动但它并没有死去,多年的水面上铺满了睡莲,发亮的绿叶中间时不时探着一两个尖尖的花苞,你这时来它还没开,下次来它已经开过,好象有意让你记不住它,这棵不是这棵,那棵不是那棵,它们在河面上漂浮,造出扑朔迷离的情境逗弄你。它们变幻出不同的形状,多了一片叶子少了一片叶子,都不会通知你,这让你觉得它们是莫测的精灵,能变化成不是自己的模样。你气得向水里扔石子,晃荡的水把这些绿叶裹在怀里,一起摇动,那圈圈的涟漪仿佛是莲花们嘴角的笑容,窃窃地。

      冬天睡莲的叶没了,大块的根潜伏在地下,但是水依然没有死,水的身体里站满了细长的水草,当万物盛开的季节过后,它才开始它们的生长,其实它们一直在生长,一直站在水的身体里,但只有在冬天,在万物的消退中他们才显露出来。它们悄悄地长,努力地长,它们不如莲花耀眼,它们只能把沉默作为优势,希望有一天能把水池长满,让人们惊讶地叫起来。它们不分时节,不分昼夜,不分地点地长,两岸的石块底下有它们,河心最深处有它们,它们是诚实的孩子,不善言谈,所有的内心都用身体来体现。

      但是水池终究没有被长满,多年来从未长满过。因为水池里有鱼、虾、螃蟹、螺蛳、青蛙、水蚤,它们组成了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水池里的水常年不换,但是却很清澈,在水池边上漫步的人低头就能看见水里的动物们:成群的小鲫鱼,乌黑的背脊,它们沿着水池的边缘,一圈一圈地游动,人靠近水池它们就立即散开,人离开水池它们就马上聚拢,好象手拉手春游的小朋友,活泼可爱;无名的大鱼是孤独的隐者,它们不爱麇集,不爱到处游动,好象对这个水的世界已经有了刻骨的记忆,它只是偶然在人们眼前一闪而过,银白的鳞片如同美丽的宝剑,狭长的身体划出优美的弧度,穿越水域的速度远快于小鲫鱼,然后就消失了,不知道藏在哪里;小河虾轻盈的身体站在水底的泥上,或者一个水草的叶上,时不时弹动身体前进,夏天它们会嘲笑笨重的龙虾,龙虾总是因为贪吃而被水上面的孩子们钓去;螃蟹横行在水底,又傻又狡猾;螺蛳则是花花世界的旁观者,它吸附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常年累月地不动,即使偶然开小差掉了下来,它也会再次找到一个依靠,它们背着重重的壳,过着安定的生活;春天每一棵水草上都叮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然后它们变成了青蛙,叫着跳着,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夏天。

      水池满是水,水很清澈,空荡的感觉,其实溢满了生命。多年来睡莲与水草是默不作声地争斗着,水草一直长,妄图侵占水的身体,睡莲只长一季,妖艳又清新至极,而小鲫鱼似乎一直都没长大,永远是活泼的那一群,大鱼没有死去,也没有长得更大,一闪而过成了它永恒的表达,虾还是虾,螺蛳还是螺蛳,青蛙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还是那些青蛙。它们一起活在水的世界里,有厮杀有争吵,有死亡有新生,但它们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活成永远的样子。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抚过水面,年轻的学生捧着书走了进来,他站在水面上的亭子里读着英语,低沉的声音含着理想,惊动了水里的生灵,它们忘却喜怒仇怨,一起只是追逐着声音,聚到亭子底下,听他不断发出各种声音,它们摇动自己,快乐极了。

      失恋的人,考试考砸的人,都喜欢来到这里,几树柳弯腰,几丝夕阳照,让他们心生坦荡,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在传说中具备了无声的美。具体什么,他们说不出来,只是来了就不愿离开,他们有时想起什么,会说,里面有声音,你听!

      那些声音悉悉数数着,安静的,热闹的,寂寞的,快乐的。

      但是,那一群群因着传说,满腔热情来听的人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直生长的树

 

      图书馆的侧面有大片奇怪的树,它们两三米高,大拇指粗细,每一株都从泥土钻出直到天空,不枝不蔓,浑身上下除了叶子和主干没有其它枝干。冬天,它们叶子掉光了之后,剩下细长的干,朝天挺立着,好象地上插着一株株大型筷子。

     奇怪的并不是它们令人感到诡异的独立,而是它们的叶子。春天它们的叶子和所有的叶子一样急切地拱破树皮,探出脑袋,也和所有的叶子一样娇小嫩黄,但是当所有的绿叶由嫩黄变成嫩绿、新绿、碧绿的时候,它却呈现出和绿截然不同的颜色,粉红、玫红、大红,在它色彩的理想到达顶峰的刹那,它变成了夺目的艳红,满树满树,从上到下,赫红颜色的树皮,亮红的叶子,每一株都因为枝叶的招摇牵扯而不再独立,它们拉着手,它们细高,长得各自分离又成群结伙,远远望去如同绿色草地上的天空正在燃烧。

      那样的时候总能延续一个星期,许多人站在它们前面拍照,拍的是春天,却好象秋天,拍的是草地,却好象森林,抬头看它们张扬的叶子,阳光穿过它们的身体,它们筋骨细腻,脉络分明,好像那些正从图书馆里进出的充满理想的少年,没有一点心机,阳光在叶子的边缘绣上金色,快乐让它们的张扬变得简单透明。

那时,我还是一个蒙昧的孩子,单纯的眼眸里放射出没有着落的理想光芒。我怀揣着书本从这些植物前面走过来,走过去,偶尔抬头看看蓝天,看见飞鸟渺小的身影,想它一定费力地扇动翅膀,但天空的无限高远把它的努力消融成一个黑点,心里不由升起许多感伤。无言的伤感折磨了我整个大学时代,我被那些内心古怪的精灵征服,像一片旋转的落叶,飘舞在每一条秋天的道路上。我从那些红色的树身边走过去,走过去了,没有凝视,没有回味,没有留恋,甚至没有发现这些树和那些树有什么不同。

     红色的树经过短暂的燃烧后,迅速地成熟起来,成熟后的树和任何一株树没有区别,赫色的树皮,绿色的叶,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从人们关注的目光中消失了,像褪尽粉墨的戏子,平凡到平庸。夏天来临时,人们分辨不出校园里许多树之间的不同,似乎所有的树都是它,所有的树像它一样曾经辉煌,然后悄然谢幕。人们这么想的时候,所有的树只是沉默,过着树所能的庸常生活:夏天扇起凉爽的风,秋天掉落过往的记忆,冬天等待重生。

      所有的树都只是沉默的树,如同所有的人都是渺小的人,那时我想。我低垂着脑袋走过那些树,走过那些理想的季节,走进现实的林木间。

      时间已经过去几年,沉沦在现实的海洋中,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低垂着脑袋的女孩,但我依然悲伤地得知,生活是个低调的怪物,它让人悲伤多于快乐,收获少于失败。在偶然的思索间,我发现了那些潜伏在记忆里的树。

       现在我回到这里,回到大学时代的图书馆,回到几年前的树身边。依然是春寒料峭的时刻,它们红色的叶子微微颤抖在风中,仅有的草地点缀在火焰的下方,显出无边的意境,多年前的女孩还在,她们穿着粉色的衣裙,露着粉红的微笑,正在拍照。她们几个站在树下面,摆出理想中的姿势,树是孩子似的要强却又孩子似的娇弱,可是在她们前面却别样挺拔,历经沧桑,每一叶都是独特的可爱的新生,却渗透着等待的久远。

这些树还是多年前的树,它们有着无言的倔强,直的干,干和阳光一起摇晃,红的叶,叶象火焰一样跳跃,它们笑容妩媚,在夏天来临前每一片叶子都要红得绚烂、透彻,我忽然明白了一棵树的艰辛,每一个春天它们都要以一棵树的身份,实现一株花的理想,为此它愿意承受漫长的寂寞和所有嫉妒。

      当年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它身旁经过,把一棵树的独特忽视,把一棵树的努力轻易淹没,它该是多么伤心啊!

      我漫步走在树底下,妄图以短暂的停留挽回所有曾经的忽略,但是漫步和匆匆有什么区别,凝视和忽视有什么区别,一棵树和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匆匆行走在人的林间,生活显示出它斑斓又黯淡的本质,谁能知道我们正被什么淹没,又将把什么淹没。

      树啊,它只是生长,一直生长,红了,绿了,光秃了。

在时间的进程中它无助地生长着,在每一寸生长的尽头,都等候着一片巨大的迷惑,但它还是生长着,它是它又不是它,不是它却还是它,变幻无穷,意韵丛生。

      而我,这么多年,只是从前的我,一株从未点燃的藤蔓植物。

 

 

时间挂在墙上

 

      宿舍前面一大片场地盖成了车库,偌大的空间因为车辆的存在而变得拥挤,车库是盖了顶的,除了出口处有一个小铁门,几乎就是全封闭,门边几棵大树枝繁叶茂地站立,样子比三年前似乎要更粗壮了一些,但还是一如从前地保持沉默,由着夜归的男女学生站在它的下面,他们把温热年轻的身体靠在它的身上,他们手拉着手,有时还要接吻,大树看着,没有嘲笑没有害怕,没有摇晃出声音来吓唬他们,只有把枝叶撑得更高些,伸得更远些,浓重的影子把故事遮盖。

     全封闭的车库易于管理,但也制造了黑暗,从阳光底下把车推进去,好象走进另一个世界,里面夏天是凉爽的,冬天是阴冷的,同时都还幽暗,当门口的车位都已停满的时候,我不得不把自行车推进黑暗的深处,自行车车轴滚动的声音和着我的脚步声,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回声,慢慢走向无人处,路经的每一辆车都像一个站立的人,靠一个支点斜斜停息,那些日头里没有的孤独在这时袭上心来,到了有空位的地方,脚步却停不下来,只想往前,黑暗让人变得任性,变得比白天更懂得自己。车库尽头的角落里,堆着些破散的车架子,满是尘土,和门口崭新的、半新的车相比,它们仿佛是多年前死去的残骸,躺在地上不动,任由主人忘记,但它们又比真正的残骸要幸福些,有一天修车的人会把它们中的某一个部分安装到另一辆车上去,于是它们死去的灵魂便可带着陈旧的记忆,依附在另一辆车的身体上获得重生,在阳光下安然地滚动。

     门口管车的老头还是那个老头,坐在唯一的一盏白炽灯下打着瞌睡,人们推车进来或出去,他都低着脑袋,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有时他忽然抬起头来,朝那推车的人微笑,并提醒忘了自己车位而四处寻找的人,准确地告诉他车的所在,有时他忽然问你“今天怎么不和女朋友出去”,因为这个,人们怀疑这个打瞌睡的老人其实并没打瞌睡,他对一切了如指掌,他迷糊的双眼里色彩分明,打瞌睡只是他一个人独坐于此的形式,整天整天,整年整年地坐着,塑成了他在别人眼中全部和唯一的姿势,在瞌睡这个姿势里,他没有思考什么,也没有不思考什么,人到晚年并不漫长的生命由此显出太多空白,空白到奢侈,但空白绘出了他的智慧,没有读过书的老人,在年轻大学生面前的坦然、从容,和一针见血的疑问——藏在他的瞌睡里,从未出声。

      车库是依着女生宿舍的墙院建造的,从某个栅栏望进去,正好可以看见当年我的宿舍,那时侯我们从车库里走进走出,身上背着一本诗集几本英语书,像所有充满理想的少年一样高声歌唱,把黑暗唱得光亮,车库旷大的回声把青春一遍遍放大、远播,听到这些歌声,宿舍里的身体开始摇动,她们想念车库,于是大家决定一起来推自行车,阳光下走一圈,车或许握在手里并没有骑,但是心却感到十分舒畅,走一圈,仅是走一圈,就获得期待中的满足;每天都有男生在车库的这个秘密角落朝里面张望自己心爱的姑娘,传说中痴情的话语穿过栅栏飘飞,青春季节的等待在这里凝聚,多年后的今天,我再次经过这里,依然看见栅栏边上放一枝玫瑰,它孤独而执着地躺着,散发着迷人的芳香,我忽然明白,在那些年轻时代的栅栏两边,一边是理想中的新娘,一边是理想中的新郎,总是如此,亘久不变。而大学里所有的车库并不只是车库,所有的爱情也并不只是爱情。

现在我走进这里——和我的宿舍紧密相连的车库,我朝宿舍里面张望,看见多年前的事物,我们那淡蓝色天鹅绒的窗帘还挂在那里,化纤质料看上去颜色依然如新,微风把窗帘吹起,我又看见墙上贴的蓝色浪花还在,浪花上面是当年从书法老师那请来的字“志存高远”,字依然苍劲,宣纸的边缘有些卷起,字画对面的墙边还是那三张上下铺的铁床,折叠方正的被子藏在蓝色纱帐下面,一切如同昨天。

      车库门外面,阳光照耀的地方,有宣传栏,这一期放的是宿舍“雅室”评比获奖照片,忽然一个熟悉的画面打动了我——我们的宿舍,三年前我们六个好友精心装饰的104宿舍,浪花、书法、塑料玫瑰、以及墙上的一个夜光石英钟,从前我们宿舍也获奖,也是在这个经典的角度拍摄的照片,不同的是前面站着另外六个人,她们陌生的面孔上有熟悉如前的笑容,做着胜利的手势,和我们那时一样年轻。

      她们背后的石英钟上,两只针迈动的脚步停止在欢乐的那一刻——九点十分——后勤部室务检查的惯例时间,但没有显示哪一年。

 

 

 

                                                                     此文发《沧江文学》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