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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村的根房》缪克

发布日期:2015-11-24      阅读数:1445 次

罗村的根房

      

 

   一

 

     那时,隔上些日子我就会去罗村,这已成为我的一条热线。罗村有我的岳家和亲戚,总叫着去看看,帮忙。说起来忙是越帮越忙,又不能不去。这段时光,村里不分张家李家黄家,总动员了,推土机进来前自己拆,推墙掀瓦的尘土,一股一股飘散在罗村上空。

  村里到处在说着房子,让我熟悉罗村家家户户房子的前世今生。

这事其实是前年飞机在这带上空大蜻蜓一样飞来转去,开始的。村里人说人家看中了罗村——他们不太清楚造高速路和一级路的区别,却晓得要征很多地,村里的“百晓”兴郎用手指划了个大圈,说里边房子都拆。人们吐着舌头嘘他吹牛皮,现在却真这样了,寂寞罗村烧开了一样沸腾。

  罗村从来没有这样大变,一条大路,切过来就是半个村子。以前罗村的田地被纺织厂、洗毛厂看中,村前大田征用了。村里和厂隔着道铁篱笆,机器声到晚上轰隆轰隆钻进人家枕头,弄得个个在床上煎鱼。向村长汉章说,汉章叼着烟,喷一口说,我不是一样吗?世贤点点他的背影说:他才不一样。汉章镇上有房子,这里很少住。村里人要睡觉,孩子要念书,还要空气好,水清洁,却没有村长的实力到镇上弄房。兴郎几个找我喝完酒,叫写联名信反映情况,信还没写,上边说这里一片征用了,全到镇区集中居住。村人有段时间什么也不干,走东家出西家高兴地一遍遍比较,算账,有点狂欢的意思。

  很快机器进了罗村,摧枯拉朽,罗村成了一堆堆水泥砖瓦碎块。村里人等新楼房住。兴郎说,安置费高,住高楼大房,一家起码两套房,干净得一根草屑也没有。比起以前罗村小河埠头,鸡鸭啄食,河滩屎尿满世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兴郎说,我们也尝尝做镇上人的滋味罗。

  我从没有这样贴皮入骨地感到,所谓村子就是房子。村里一家一家的,其实是一间间房子,这些房子在这块地皮上拔去,罗村没有了。晓得点罗村历史的村老,记得上好几辈人到大江涨出的沙滩,男人和女人搭个芦棚,有了房子就能拢得住人。后来沙滩上一舍舍芦棚像蘑菇一样开着,开成了村子。义保开始有二间茅屋,下一代兄弟几个,住的草房子像小鸟争窝,就得再做窝,造一间间房子。

  老舅告诉我,你看茂生现在神气活现,当初他祖上来时滑卵一根枪,讨了家小,在芦滩上弄个芦苇棚子,春天一到,棚子就青了,里边竟然飞出哇哇啼哭,这就是家。家的房子,就是芦苇的,也不能说不是房子,更加不能说他是逃荒要饭的了,人家在这里房子都有了。

  房子倒底是啥,他们想不透。倒是村老说了句,有房子就不会成孤坟野鬼。

 

  二

 

  没有房子,“躺土地庙”是辱没祖先的咒人话。这搔到痒处——房是根,房子就是根房。要留住根,就不能不造房子,世贤说,这道理千年不变。

  先前留根造房子时,山墙垮下来,肋骨压断二根。他一边养着身子说有一口气就要造,不能搬砖动瓦,拄着拐杖东戮戮西指指,房子还是造成了。村里人说留根这下真的留下了根。

舅子家新华男大当婚,财不大舅子气粗,吹年要什么只管说话。他是瓦工,又做装修,在罗村河边造了房,里里外外装修一新。那房子远看一颗印,近看是乡村别墅,进到里面像宾馆,藏在绿树中是好景致。新华对象来看了,说好是好,不晓得镇上有没有房子,最好是市里有房子。

  舅子听了鼻子一气三个洞,造房装修逼空了口袋,哪还有钱再弄一套房子。罗村的房子怎么啦,哪点比市里和镇里的差。可人家鲜鲜嫩嫩的对象说话珍贵,要招凤凰,你就要梧桐树。他只得答应想法镇上弄房子,想扁了头也没办法。听说罗村要拆迁,他摸着胸膛说,还是老天有眼,太阳照到我头顶,他笑歪了嘴。新华那小子像只黄雀整天东跳西蹦,高兴得忘记了东南西北。

  他家隔壁勤根,儿子高三,书念得巴结。他还想聚钱弄像样房子,整天累得直不起腰了。他早就“打愁根”(发愁),罗村的房子将来人家女的看得上吗?“愁根”从脑袋里长到脸上发芽,枝叶茂盛。兴郎就说他,儿子成绩好,大学出来,不愁没有单位,要什么房子?勤根说,什么话,哪有儿子没有房子的。世贤几个都说,对,像喝酒,儿子要有他的“门杯”,不兴不给他。

  勤根心里苦,儿子大学出来工作,在城里了,村里房子留着就是空着。不过,这一带有几家不是城里有房子,村里又留着的呢?——这里他的房子就是根,留着就是留根。

  罗村人,一辈子总围着房子转,给下一代造房子娶媳妇,是做父辈的心愿。

  村里也有外边打工的,民国时就有。茂倌撸了不少银元,不在外边起屋造房,拿银元偏偏回家造房,一幢大房造出来,引得人越看越眼红,真正的根牢固实啊。也有的双手笼在袖筒里尖耸着肩膀俟到晚上回家,怕人家看到,不过,就是漏风的破房子也要回去。

  也真有不回罗村的。曹家儿子金才和玉才在外边。回村一趟,是最后看看老家。家产转给老三——他们在外边做了人物,自己割断根,他就不算罗村的人啦。村里李裁缝做到台湾,数十年后回罗村已是港台同胞,看看两间房子已成兄弟的,泪花薄薄地在眼里走一圈,罢了。他已非罗村人,说他是罗村人,那是客气,屋已是他人屋,不能算罗村人。

  最可怜俞家老爹,远到西北,死在那里。三个儿子,两个人一人一间半房子,还有一个入赘到礼桥。这里没有房子,也就没了根,不是这个村的了。罗村的金奎入赘到外村,村里有二间茅屋,走进去屋顶望得见天,慢慢茅草成灰,梁柱朽烂,那真是无根了,怪他乐不思蜀。他要回来也不能了,房子倒了,无根了,他不是罗村人了。倒是罗成林儿子在北方做事,在那里成了家,不回来了。他的几间平房有点歪了,怕月黑风高夜轰一声塌,什么也没有,就卖给在这里打工的安徽人,几万块钱。儿子要拿了钱走人,成林有点不忍,不签字。那是祖辈老房子,一出手永远没有了,安徽人懂得其中情理,卖房的总是不忍,还要被戳脊梁说是败家子——冲      这,安徽人安慰卖家,又加了点小钱给成林,让他心里平和平和。安徽人有了房子,罗村人没办法不认可,他从此完成了他的战略转移,在罗村落地生根。

  罗村人说起房子,一家一家,粗中有细,分得清!房来房去,村子就在这样保持着它的尊严,罗村房子就成为一部历史。

 

  三

 

  罗村这次因为大路和工业区开发,连根拔房子了。这在以前想也不能想——拔房子,那是绝代的意思!但是这回,罗村人心里全没有“窝塞”(纠结),一点也不怕自己不是罗村人了。兴郎说,反正有抵挡——拆了村里的房,镇上有新楼等着呢。都成了白鸽子,飞到镇上过好日子。

  又一年后,罗村人很快就住进了镇上的高楼。他们抓阄后分插在高楼的各幢间,也有卖了新楼房到城里买房子,有的早就到城里了,这里的房子空着。要是聚拢原来罗村人,不行了。

  罗村人旧房子拔了到镇上住新房,是种了新根,只是再也不是罗村人,是小区人了。后来有人对江边不知何年的青石、围垦纪念小石桥和大江入口的船闸,现在有点想了。他们还想罗村逢年过节时,鸡飞狗跳,鞭炮阵阵,小孩村头喊叫而过的红红火火。这是根上的枝和叶呀。还有更多的枝叶,生儿育女、婚丧嫁娶、子孙繁衍——从生到死的一切,“百晓”兴郎掰着手指数着,起房时上梁爆竹,抛糕团;还有唱祝祷,挂发禄袋、堆高脊,都没有了。迎新和丧死,是逃不掉的。不远前就有荣家迎娶,舅子家新华终于娶了要镇上房子的女子;又有马家、钱家老人去世。迎娶和发丧全在楼下公用大厅里办。有的时间相接,换了白幛挂喜幛,倒过来也一样。他们是又新鲜,又不习惯,世贤想说点啥,嘴瘪了瘪,罢了。他不明白,罗村的乡土血脉这一回断,断了如何补缀呢?

  很快就发现,这些房子好是好,新是新,一幢幢拔地高起的楼房,夜里黑魆魆影子门板一样,看得有点昏头,白天分辨不清,只见一格一格,像鸽子笼,有事无事躲进高楼。有月的晚上,楼群坚硬如山,山高反衬着月小。月儿本应在杨柳小河边飘洒的,现在可怜得像一个钢币。年轻人没有什么,年纪大就想,也说不出什么,成为他心头长久的对比。茂生他们总觉憋闷,透一口气要跑到下边绿地,绿地上总是不断人。茂生说,还有说话,不像原先村前屋后,站在村子中一吼喊,传遍全村。现在一张嘴就怕吵到对面人家,不行了。

 

   四

 

  小区其实比原来的小村干净得多了,齐整得多了。在区里的小亭子、石凳、河边的廊檐,一条一条绿篱边走着,转着,不像以前走在田野,抬起头找不到熟悉的景色,碰到一个人,交流几句就告诉他住几楼几单元几号,他们已经符号化了。

  茂生对我说,现在觉得不接地气,不能对罗村细雨中野景,雨雾腾腾走弯弯小路,那种自然,舒服。留根用拐杖点着小区绿篱边横平竖直的大路对我说,这不是原配原景致,像是拼装的。不过,他们会想办法,不约而同都搬到底层车库住,接地气,进出方便,出门是绿篱,还有小河、树荫。家家户户不约而同把底层做得烟火扑面。高房静默如老人,而老人在热闹如街市的底层,慢慢习惯了。他们坐到树下的水泥石凳上,有时会说到,多少年之后罗村再也不被记起。再朝后,后代的后代会说,祖先就住在了这里。至于到这里来之前,就断了。到那时罗村再也没有人记得,它已变一个花园,一个工厂区,一条大路的前生。想到新一代对故乡失忆,他们就叹气。新华却说,瞎想什么,你们住得这样好,还想做历史学家!他就回一嘴,你懂什么!

  变为小区的罗村人总是把期望寄托在下一代,年轻人才真正决定房子的命运,也就决定新村的命运。罗村消失后,在新区有了房子的,兴郎说只有年轻人最高兴,却不安顿。进机关、单位的不说,念读大学远到外地,也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这里。进了单位的勤根儿子出来几个人合做快IT,我遇到他时,他说弄公司忙啊,你来玩,电动车立时噼噼噼冒着青烟消失在人群中。没读大学的新华啊,邻家儿子,进了厂,做做小生意,没有农活可干,开着车子转悠。村里人星散到市里、镇上,开小厂,摆个摊,外地找个工作的,全是第二、第三产业,他们回到小区西装洋衣的,脚上自然没有一星泥巴,皮鞋却是阁阁的,说起来大多不想住这里的“鸽子笼”,住也是临时的。他们想在外边卖个房子,等一融入市城,这里的根也就断了。这大约是一个趋势,没有想到在罗村描画得如此脉络清晰。

  经济是牵着他们这些瓜的最后一根藤子,细成一张卡上进出。剩下的就是逢年过节他们到家里聚一聚,敬祖吃羹饭成了一个主要的仪式。对年青一代来说,也就是吃顿饭的事,如果主房在市城里。那么,他们不晓得,这个意义将越来越远。

  这些,谁也不觉得怎么。而根房从江边罗村拔了,种到镇上小区,这也许是一个象征:旧的根房时代结束和新的根房时代开始,旧有旧的好处,新有新的吸引。他们并不晓得,他们无意间穿行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身在其中真不能确切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