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前村后,山上河边,樟树、枣树、松树、桃树、杨树、苦楝树,到处都有树,树是村庄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老家,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两棵或几棵大树古树,有的树已经活了几百岁,更给村庄增添厚重和神秘之感。树给村人树阴、果实、梁柱、柴火甚至鸟鸣和清风,它是村人沉默而有灵性的伙伴,村人的生活中离不开树,没有树的村庄还能称作村庄吗?
我家后院就有许多树。最吸引我的是那棵枣树,记得小时候每年夏秋季节,在我的守望中,树上总会挂满淡绿微黄的枣子,母亲说立秋后才好吃,不然会拉肚子,但我总抵不过枣子的诱惑,没等变黄染红,就偷偷地用竹竿挑落枣子来解馋。最高兴的是一场风雨后,到院里一看,地上落了残枝败叶和许多未熟已熟的枣子。这时母亲就任我吃,但会心疼很久,因为她正等着枣子熟透,然后挑到集市上卖,一树的枣子能换回家里的酱油、食盐、或是一块新布,一袋大米。村人对待树,就像对待家里的鸡鸭猪牛,树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依靠。
我的村庄后山多松树,落在地上的枯红松针和干裂的松果能当柴火,而且火旺耐烧。那时家家缺柴火,我常和小伙伴用竹筢耙松针。小伙伴们在山上那些松树下奔走,竹筢拖在身后,不一会儿竹筢里就积了一小堆松针。累了就在树林里玩各种游戏,捉迷藏,上树掏鸟窝,运气好的话还可能逮到野兔或野鸡。雨后的树林,一夜之间,还会长出沾了雨珠的鲜嫩山菌、草菇和地耳。那一天,许多人家的灶间也必定会飘出野韭菜炒鸟蛋或是清炒山菌的香味。
村头有三四棵老樟树,树冠如盖,树皮开裂,树干横伸,几百年了,树上有乌鸦喜鹊的巢,它们朝夕厮守,育儿养女,其乐融融。清早和傍晚,树上更是密密麻麻地飞满叽叽喳喳的麻雀,好像长了一树动听的乐声。夏秋农忙时节,大人在树下歇脚,树的阴凉便从头顶透到脚底,劳作的疲乏好像消去了大半。我们小孩子就上树捉天牛和金龟子,从中空的树洞里钻进去,直爬到树顶才露出头来。
这些年,我们那的城郊镇郊不断往外扩展,有时,一年不回老家,变化得几乎不敢认识。村庄也是如此,楼房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有人家做到了三层,高过大树的树盖。而且新房不是老屋推倒后重建,而是向村外的稻田和树林扩展,村庄变得像一个“空心村”。而且,村庄的很多树也遭受了厄运。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常给我叙述什么地方什么树又被砍了。说后山的树被砍光了,后山被人挖了土卖钱,挖出一个大池塘。又有人把河渠两边的树砍了,粗些的用作建房子(做梁木、柱子、顶木及格子之用),细的做了篱桩、篱笆或是做柴火。
还有村里的那些古樟树,有几棵先后因为造房子而遭受不幸,其中最大的一棵就被村长砍了。村长看中了樟树那块地的风水,要在那里造新屋,但门前缺一块晒谷场,把古樟树砍了,那块地再修整一下就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晒谷场。村里老人说那块地正对着祠堂,是村里的“龙脉”,占了那块地,会给村子带来不祥的后果。但村长不听,一定要砍树,还说树挨着他家祖屋,是他祖上栽下的,想砍就砍,谁也管不着。村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任凭村长砍,中空的树干和细干残枝,被村长劈成了柴火,堆了满满一屋子。村里人在背后咒骂:做这种缺德事,早晚要遭报应。果不其然,几个月后,村长晚上捉青蛙的时候触了电,一头栽在水田里,等村人发现,身体已经僵硬了。有村人说古树让村长中了邪,拿着电筒,照得见藏在稻茬里的青蛙却照不见放在明处用来防田鼠的电线。也有人说村长捉青蛙卖,是杀生的报应。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的一个家没了,村长老婆带着女儿改嫁外村,只留下村长娘住在新屋里。我每次回老家,经过那里去祠堂,走在水泥铺就的晒谷场,脚步就不由地慢下来,好像那里留有古树的影子或是他的一双眼睛。
我想不到,这棵几百年的古树在大炼钢铁的时代,尚且逃过了一劫。却在村庄“现代化”的进程中,在生态文明渐渐深入人心的今天却遭受厄运。在财富至上,物质被无限推崇的潮流里,村庄也难以置身世外,有些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有些人的物质财富在不断增长,本应坚守的精神却在逐渐流失,甚至良知、正义,还有做人的底线,都被某些人弃之如敝履。经常看到这样的社会新闻:为了追求利益,水果被注入甜蜜素,涂上了蜡,它们被人乔装打扮后流入市场,上了人们的餐桌。还有瘦肉精成了猪的营养品,抗生素成了鸡鸭的饲料。无良者的物质财富在迅速增长,灵魂却在不断萎缩。
试想,若干年后,如果没有树的荫护,后人到哪里去寻找夏木的浓荫处?如果没有树这些村庄里的性灵,清亮的鸟鸣将会嘶哑,徐徐的清风将会变得狂燥,飘荡的炊烟也会变得孤单,村庄就会失去血色,村庄离消亡也就不远了。
“自然”、“传统”、“本真”、“田园”等等,这些村庄引以为傲的标签,无不要通过村庄里的树来诠释。但愿树庄里的树能永远长青,留住树,留住村庄的根,留住我们的乡愁和精神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