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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棵果树》 佟春艳

发布日期:2016-10-21      阅读数:1361 次

从来没见如此粗实壮硕的树,用枝繁叶茂都不足以形容,也许是春天的关系吧,在这棵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身上没有一粒果子,但我心里确切地知道它那凝紫深沉的果子,有着让人回想的美好滋味。

这是一棵李子树。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但从没一个梦境像昨晚这么清晰,包括梦里的情绪感受都那么真实。在白日里从未思想过的李子树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包围我的梦境,真实得以致于我险些混淆了此世与彼世,不愿清醒。实际上,直至我离开老家时,长在小园里的那棵李子树并不十分粗壮,但这并影响它的长成和多子。从没想过,李子皮可以这样薄,果肉可以这样有鲜嫩,汁水可以这样多,味道可以这样甜蜜,正是因为对它的爱惜,我舍不得去从树上摘了吃,都是带着渴盼的心,等着柔风把成熟的果子吹拂到地上,再雀跃着到地上去一一捡拾,晶莹的李子简直就是颗颗宝石,盈泽透亮。它们不是从树上来,而是从天上来,品样不为人间所有。

这是父亲亲手栽下的李子树。不止是这一棵,父亲为我栽下的还有樱桃树、123苹果树(这是吉林老家对一种果树的称呼)、杏子树、葡萄树。不大的地方俨然是个果园啦。上学的孩子早上是不会自然醒来的,果子成熟的季节,父亲就会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叫醒方法,他会把清早从树上摘下来的123苹果悄悄地摆放在我的枕边,红通通圆溜溜幼儿拳头大小的苹果,散发出刚从树上分离的特有果香,缭绕着钻进我的鼻子,就这样我被天然的果香唤醒,睁开眼看到果子就在枕旁,心里充盈的都是被爱的满足。日复一日地在果香中醒来,每次都是一样的快乐。

也许,在每位父亲的心中,自己的女儿都是最漂亮的也应该是最漂亮的,经常出差的父亲给我带回来的礼物,除了书本杂志以外都是跟漂亮有关,这也顺应女孩子天生的虚荣。一套时髦的衣服,一个没人戴过的脖套,一双吸引同龄人眼球的皮鞋……都说女孩要富养,父亲那时应该不会有这样前沿的教育理念,他只是天然无私地给予我他所能及的爱。虽然他话不多,也从未找我谈过心,但他的那些表达和赞赏的眼神,足以使我的内心充满安全感,享受被宠爱感觉,这也直接影响了长大后我对金钱的概念——没那么渴望,欲求一般。相反,我对精神生活地需求较常人强烈,这一点也许和从小父亲未忽视对我精神世界的喂养有关,《儿童世界》《少年文艺》《故事大王》等当时周边很少有的优秀杂志,都是父亲从外面大城市带回来,我也如饥似渴地吸收接纳,养成了我至今热爱阅读的习惯。

小时候最大的盛会莫过于过年。北方的年是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开始的,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的。之后的二十五扫尘土,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发发发(用发酵过的面粉蒸馒头)都是大人们的活计,与我这个盼着穿新衣的女孩子是没什么大关系的。过年前,经常出差的父亲总要为我备下一件红衣服,说穿红的喜气、避邪,重要的是我穿红色的最漂亮。但这件衣服我是一定要熬到大年三十儿那天才可以穿上身儿的。三十那天早早地起床,迫不急待地穿上盯着好几天的新衣服,扎好小辫子就开始贴“挂贴儿”(就是窗花)了,五颜六色的挂贴往门窗上一亮相,这年味儿就更足了。

不知我身体里有什么还是缺什么,反正就是特别喜欢浓重的味道尤其是爆竹烟火的味道。喜欢那个闹腾劲儿、喜欢听那个声响、更喜欢看那个以天空为布的带有魔幻色彩的绚烂画卷。可我这人偏偏胆小,喜欢归喜欢,却从来没有胆量燃放过任何一挂鞭炮任何一束烟火,不管别人怎么给我保证安全,我却都一直抱着“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的态度。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什么想法都是要满足的。父亲明知道我不敢玩这些东西,却总会买上一大堆烟花爆竹,再找来家族里的哥哥放给我观看,现在想来溺爱也不过如此。  

北方的年重头戏应该是凌点时的“发纸”,就是到十二点准时放最过瘾的鞭炮,除晦气接喜气。但总有手痒的孩子们早在晚上九点半就开始砰砰碰碰地,这一片那一群的就较着劲儿地放起鞭炮来,加上回响声整个夜晚简直就是炸开了锅。一到凌晨十二点,守岁的人们就开始洗脸,干干净净迎新年,小孩子还要多一项内容就是朝着高高的门梁上跳几跳,预示着越长越高,这时父亲总是把我抱在手里,我就直接去触摸那门梁,就像我的人生之路,流畅顺利得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波折,除了那件大事。

最难忘的是父亲带我去看大秧歌。年初三开始,闹市口开始传来忽远忽近的锣鼓声、唢呐声,我哪里还有心思呆在家里,缠着父亲去看扭大秧歌。跑旱船、猪八戒背媳妇、孙悟空、大头娃娃……演员们夸张的造型和惟妙惟肖的表演总是吸引很多的观众,把街道围个水泄不通。我虽然人小但却比谁的都看得清楚,因为父亲让我坐在他的脖子上众揽一切,就是俗话说的“骑梗梗”,心里不只是看热闹的欢喜,更有说不出的得意。晚上的表演更是好看,演员手上拿着的各式各样的花灯,象正月十五将要举行的赛灯会,五彩缤纷,浩浩荡荡一条大街扭过去,蔚蔚壮观。热闹喧哗过后,带着些许的兴奋,说笑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边家家大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大大的福字,空中不时绽放几簇烟火。自家的院子里,高高的挑着父亲亲手扎的会旋转的花灯,小院里满是温暖的橘黄。这一切,就像涓涓细流把我滋养……

烟花易冷,逝者如电。一个突如其来的病症使我失去了父亲,永远地。

可以说我后来是从老家逃出来的,因为不想再忍受在家族中被不咸不淡地对待,不想再去迎合不冷不热的亲戚关系,不想再费力去把握不深不浅的分寸。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在亲族间总会显得单薄无力,即使所有迹象表明一切都和原来,自己其实内心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以往最开心的过年变成了最难过的时候。照例过年期间全家族人还是要团聚在一起,吃还是吃的,笑也还是笑的,但心里却有一块像是被掏空的;以往最诱人的果香也暗淡了它的味道,我已经不在乎了。初涉世事的我深切地感到,家庭的不完整就像一个人的残疾,主观再超越客观现实却是不忽视地存在着。家庭本身就是一个整体,没有了父亲,不就是硕大的残缺吗?我暗暗下定了要出逃的决心。终于,我和母亲成功了逃离了故乡。

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什么乡愁。因为我不敢去认真地整理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其实我知道,父亲就是我的乡愁。虽然常常会想念,但我很少梦到过父亲,这二十年来,也就是梦见过一两次,却常会梦见家里的果园,就像昨晚梦见那棵李子树,它比真实记忆中的要粗大得多。我想可能过了这么多年,如果它还活着——我希望它还活着,就像我希望父亲还活着——就应该长成那个干粗叶茂的样子吧。虽然事实上我知道,二十年前老家的房产早已荡然无存由高楼顶替,果园当然也是不复存在了。但在我心里,那棵并不粗大的李子树是一直生长着生长着,因为它是父亲生前为我栽下的最后一棵果树。


                                               

                                                             此文刊于《东渡》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