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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没有旧伤》张廷珍

发布日期:2015-11-24      阅读数:1435 次
杭州没有旧伤
                                         文 /  张廷珍
 
一座没有旧伤的城市,就像一个童年没有阴影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可能会有坏脾气,但一定不会有坏心眼。
 
在想到写杭州之前,我还一直把城市当做一个地方,一个空间甚至一个物体,但是,当把杭州两个字打出来的时候,好像突然看见一个人,从那个城市走出来,站在我面前,直直的看着我,想和我说话。于是,我就把动弹的手停下来,看着他们的面孔,呼吸他们的气息,渐渐的,我便自如了,我知道我的笔不会再和一个固体不动的物件说话,而是一个个气质迥异的人,说话。世界瞬间就生动了很多。
或许很多人会一直分辨不清杭州的性别,觉得她是温香软玉的女子,是阴柔的江南白蛇和青蛇姊妹,是白娘子素贞转世。
不是。
杭州的长相就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瘦,挺,疏,朗。杭州的出身是书香门第,他以自己满面书卷压住了尘世的烟火气。
杭州柔,但一点也不阴。杭州温香,但一点也不媚气。
 
杭州的左邻右舍,住着两位女子,扬州,苏州。
扬州,想起她,一种凉飕飕滑溜溜的绸缎质感,就阴阴的,呲跐溜溜的,钻进连绵不竭的雨水里,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妖。每逢阴雨天,扬州的骨节就会有隐隐的痛感袭来,说不清地方,找不到原因。
也许扬州,就像杜牧的外室,无论在此挣扎多少年,也难以成为正室。
有诗人的诗歌为证,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看看这位诗人,扬州要给他一个荣誉市民的待遇,没有他,扬州没有这样出名,而且至今,没有一个人的诗歌能压住人家这首诗歌。腕儿。再者说,杜牧倒霉的十年,就是青楼女子温暖的怀抱救了他的命。可是,十年后,这个负心的人还是自嘲自己,顺带也有些贬低了青楼的同时,为青楼做了一些广告。中国的文人,总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写着青楼,嫖着青楼,离不开青楼,可又在心里贬低着青楼。
苏州,一个翘着兰花指的媚女子。但一点也不浓妆艳抹,无论她怎样水墨淡雅,骨子里的媚压都压不住。
 
                              
杭州是瘦了西湖,肥了文化。
杭州如同宋徽宗赵佶的书法画作品,贵气到不张扬的地步,自然就是一种气质。不注重色彩的涂抹,崇尚的是清淡的笔墨情趣。因此,这个城市一点也就不刻意了。当随性成为一种文化的时候,就会有大文人出来说话,钱塘苏小是乡亲。诗人袁子才为此专门刻了一枚这样的印章佩戴。
中国历史上真正让尊敬的名妓不多,尤其我们这样一个国度,除了颓废的诗人,浪迹天涯的过客,失意的政客,把妓院和妓女作为安慰自己的临时住所和温暖的怀抱之外,作为一名妓女,苏小小留下的诗歌似乎不多,比较有名的是这一首诗,“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如果从纯粹的文化层次上看这首诗歌,仅仅是一首情诗而已。
可是,苏小小得到了很多君子风范的文豪们的推崇和敬仰。成为中国妓女文化的一个特列和极致。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而这样的奇迹,不是偶尔的。
 
苏小小是杭州的女人。
当文化深厚到成为一种自内往外散发的气质时,一个城市对自己女人的尊重,就是一种真实,就像一个成年成熟的人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是尊重,发自内心而不是表演的时候,苏小小这个名字就酿成了一种爱情文化,成为美谈而非丑闻。
是杭州的文化气度,给了苏小小一个广阔的空间,她活得舒展自如,她的舒展就是爱自己想爱的,是在欣赏和赞许的目光中爱着,一点也不遭受白眼。因此,她不会为了一个国家一个道义一种强加于自己的责任去爱,她松弛的爱着,这样反倒让他真的成了历代文人心灵长久的栖息地。浪漫,自由,轻松。
文人的精神家园建立在一个名妓的魂魄里,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极限的挑战。
更具挑战的是,今天的杭州,尽管已经在原来文化的脸上擦了很厚的粉,涂抹了很多油彩,可是,杭州的今天,仍不失疏朗瘦挺的风度雅兴。
 
苏小小墓在文革中被毁。这自然在情理中。
但是,2004年,杭州市政府征求市民建议重修苏小小墓时,市民们沸腾而起,于是重建,重修,请来了当今书法界著名书法家沈鹏刻写历代大文豪为苏小小题写的楹联,其中两幅是:
“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 ,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
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
我吃惊了。
我为中国文化的宽容大度吃惊。
我为一座城市的大度和眼光吃惊。
 
苏小小的职业一点也不高尚。真的。甚至被吾辈俗人鄙视,可是,当一种职业被演化为文化的时候,我尊重的不是她的职业,而是文化本身。
 
高尚,也很好,但是不要太高尚,太高尚的东西,总是被扭曲,被虚化的抽取人性,被塑料化。久而久之成为一种敬仰的精神废墟。
 
                             
 
“只有文化,才能让浮躁的社会和城市宁静下来。
希望有一天,你能在杭州背街小巷邂逅世界一流大师。”
这是杭州人的话。很文化,很淡定,很清澈,很杭州。
 
在杭州两千多年的历史里,有几个人物不可不说。他们几乎成了杭州这座城市免费的广告人,他们成就了杭州文化名城的地位,白居易,苏东坡,杨孟瑛,范仲淹。而这块出过文豪的土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杭州一流大师云集,鲁迅曾执教于此,夏衍曾生长于斯,郁达夫、李叔同、吴昌硕、梁实秋,章太炎,。他们中的那一个都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文化的重量。
别的不说,就西湖十景的名称,今天有哪一个城市,那一个人还能这样文化的为他们取名吗。
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映月。
每一个名称,都是一首诗歌。一个想象的空间,梦想的天堂,精神的家园。
这就是杭州。还没有那座城市,这样文化着自己,润泽着一个地方。
瘦挺疏朗的杭州。真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
 
很多时候,我愿意把这座城市当成文房四宝。
杭州更像一支上好的狼毫毛笔,西湖就是一池温润的墨,西溪湿地则是一卷泥金宣纸,历代得意的失意的文人墨客都云集这里,续写断桥上的故事里,守望雷峰塔,唱和苏小小的诗歌。
只有杭州,才会有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才会有水漫金山寺的传说。
水有多高,寺长多高。
尘世的俗艳永远遮不住这座城市俊朗的文化。
 
                             
 
杭州是个大动词。但是一直安静的浸在文化里,不语。
一个朋友去漓江玩,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的眼睛疯了。
漓江的美,谁的眼睛不疯掉,那就是色盲。心不疯掉,就是情盲。
那些铺天盖地的花草树木,那些自然的大手笔,蘸着水天一色的美,随随随便的泼墨,就是颠鸾倒凤的景致,尘世中的俗人,无论站在那个位置,处于怎样的角度,在漓江,在那个美的不讲理的地界,都是多余的枝桠。大自然不会疯掉,它在用自己的美颠覆众生。
一天之后,我又问她,你还想继续待在那里吗。她说,不。之后,她说,那些景色看多了,就像看一个花瓶式的演员的表演。
我呵呵,你把漓江当做了形容词,疯掉之后,你就厌倦了。
大凡形容词都会让人疲惫,无论它怎么美,当初怎么动人心魄,最重都会凋零。
 
杭州就是文化是个大动词,就像鲜衣怒马一样动感十足。
最文化就是一件鲜衣,它一定是纯白色的。只有纯白色的衣衫,才会在蠢蠢欲动的风声里,发出和怒马一样的嘶鸣,也只有鲜衣搭配的怒马,才会在花开半里的路途,上演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曼妙。
 
延伸美。那些美到极致的东西,往往会让人暂时忘记自己,忘记尘世,忘记前因后果,前尘往事。暂时的忘记,暂时的满足之余,会让人变得虚妄,虚空。只有文化的美,会让人一直新鲜着,因为文化,是生长的动词。
如果说杭州这座疏朗静美的文化之城是一幅水墨画,那么苏小小这样一个野性自由无忌的小女子,就像一幅水墨画里有几尾活泼的小鱼,是杭州生动了。
原来你是妖。
许仙最后对白娘子说的话,那么动词。一句话就把杭州推到断桥上,一边是人和妖的生死爱情,一边是棒打鸳鸯散的法海。杭州用它淡定的文化气韵,呵断了一座桥。杭州用两千多年文人不屈的守望,让一座雷峰塔,倒了。
 
                                  
 
没有旧伤的杭州,今天,有新伤,更有心伤。
文化名城要有文化名人、名家、名品、名作,可是,今天的杭州,历史上的文豪,人走了,作品还活着,可是,至今,只有纸屑满地,好似再无文豪了。
文化的虾米,永远不会让西湖澎湃。
西湖,真的瘦了,有些骨瘦伶仃…
 
 
                                                                     此文发《沧江文学》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