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五月，春夏之交，余同二三子游双山。适万里艨艟，清江微澜。隔岸观乎双山，缈缈然蓬莱瀛洲，未可状其仙韵。既至，则雄关重楼，昂首排空。飞阁甍瓦，俯瞰逝川。

    寰岛以行，苇丛浅密，阡陌纵横。时闻茶寮清声，时见钓叟垂纶。户走鸡鸭，圃植桑竹。徜徉其间，俨然武陵舟子也。移时至一林，碧霭氤氲，鸟鸣愈幽，中有数株，亭亭若华盖矣。众曰：“此地甚好！”遂聚荫下憩焉，琪花瑶草，素馨扑面。麦吐秀而浸云，泉漱石以涤志。更值群芳引逸兴，滴翠染遐思，欢音笑靥，良娱耳目。迨几缕炊烟，数声犬吠，乃觉金乌之西坠。

将归，客叹曰：“噫！居市廛久矣，曾不知有双山，亦足愧哉。或曰双山有远古遗风，尘心至此如洗，总以杂务纷扰，却之。又前人记游，谓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信夫！双山固无地势之险，然以其偏安一隅，人所罕至，纵有曼妙丰姿，难以俱闻，殊引为憾。未审钧意若何？”

余揖曰：“敢为卿言。仆闻孟氏芳邻，是由境而易人心志。陶公南山，是由心而生人意境。心乃境构乎？境由心生乎？之二者，则视彼亦若是矣。今夫世人竟日熙攘于名利，逐臭于孔方，心之所役，为劳，为躁，为惑。劳则损其形，躁则乱其神，惑则靡其志，浸淫日久，虽奇葩阆苑，犹罔视之。何为其然也？无他，盖以尘心障目，又焉知心境之妙？此非目之过，无乃心眚是欤？宇宙之大，草芥之微，目有所及，心有所悟，则佳境随处存焉。且夫善察者虽居市廛，不以喧也。享于爵禄，不以骄也。淖于溷浊，不以秽也。窘于困顿，不以蹇也。所以随遇而安者，盖心存恬淡，其境自佳。以此观之，双山之妙可名，恬淡之真趣，则未可名也。”

    客闻思之良久。江水无言，绮暮低垂。草木纷动，似同慨之。

 

南方多嘉木，有鸟栖焉，形如雉，赤喙，五色羽，其鸣喑而厉。昼伏夜出，斗金之室，眄而不入。赤贫之家，则徘徊不去，见有箪壶簋具，必衔之。民深受其愆也，反塑其像，供其龛，终年祷祝，以神鸟供奉之。

暨阳李生，笃谙灵异志怪之属，亦骇异之，尝谓予曰：“吾闻貔貅爱财，不论贫富。似此鸟独取贫户赀财，未之闻也。民复神祗拜之，诚匪夷所思矣。”

对曰：“楚水之滨，有树三千岁而春，质坚，以其永而不蠹，为缙绅趋之。入豪宅则性直不枉，枉而折，入民间则矫揉自如，人皆称奇。天道，损有余以奉不足，此木不阿富贵，而独为民曲伸，故时人誉为神木也。然彼鸟阴鸷无厌，胡为乎神之？盖民不堪其扰，忿懑而怯言，因伪托以神，求须臾之安耳。观夫今世权臣，神木者寡，神鸟者众矣。居人臣不尽其责，蹈高位不谋其政。彼视黎庶，圈以豢之，牧而驱之，狷介臧否之士，则詈而笞之。君不见汶川倾圮，庠序尽作齑粉，始知人祸远甚于天灾也。暴戾强拆，民畏之如虎，虽焚姝坑妪，不以阻也。广厦万间，难求蜗居，直令天下寒士望而愈寒也。寻医问药，大夫纸贵，使人徒生不患贫而患疾之叹也。百工之人，沥血劳作，薪微而屡见欺也。党同伐异，歌盛世昇平之调，以抑不谐之音也。穷兵黩武，重炮舰之利而轻夷狄之乱也。横征暴敛，苛赋税以肥尸位素餐也。凡此种种，神鸟行之若素，视之若瞽，而令民怨积甚。”

生民曰：“民怨，洪川也，宜疏不宜壅。壅可安一时，终蓄虎贲之势，溃则一泻千里。及其时也，民怒而褫其表，捣其像，焚其龛，隳其宗庙，虽觅一立锥之地，又安可得哉？故道路以目，大道将崩。厉王弭谤，三年流于彘。此为政者不可不慎思也。”